[忘羡]拜无忧
起
好像是从有记忆的时候起，蓝忘机身边就时不时有一个魏无羡了。小孩子多不懂事且怕生，而蓝忘机眼看着空气里无凭无依化出来一个人影，当时居然全无惧意。带他的阿妈看他愣愣地凝视着桃树下空茫茫一片，心里想起三月阳春园中多花精柳怪的奇谈，怕是他着了什么魔怔，半拖半哄地把他劝回屋里，他也没有反抗。
魏无羡向他笑了一笑，并不言语。那身形来时毫无预兆，去时也了无踪迹，像是空气里随手抹出来的一道浅淡的影子，转瞬又融进虚空里。
蓝忘机当时不曾想到这人还会再来。然而他后来常常来，看得多了，也就习惯了。且魏无羡不是人，乃天上不大不小一个散仙，名字却不伦不类而近妖，号为夷陵老祖。
照他的说法，他此次纡尊降贵下凡来，是为结善缘，任务只一个，护着蓝忘机这一生平安喜乐无病无忧。
蓝忘机不信。何德何能？
关于缘由，他问过许多次，魏无羡也答过很多次，每次都是信口胡言，没半句真话。一开始是说，他家祖上拜了无数次仙，请了无数次愿，一盏青灯虔然守了几十年，才为他这辈结得一点善缘——被蓝忘机冷冷一语道破：我家是信佛的。
啊，这个。魏无羡不大不小有些尴尬：那什么……佛道不分家。
到后来魏无羡不知是明知被戳破索性破罐破摔，还是存心要试试蓝小公子的心性，答得愈发不走心，诸如蓝忘机前生是太上老君座下一盏油灯他下凡观瞻，是太虚幻境里一株风露清愁他慕名而来，是朝烧夕照天边虹彩，万言的故事洋洋洒洒倚马可待，顾左右而言他十分娴熟。蓝忘机明知道问不出来什么，然而还是问，次次态度都很认真，似乎打定主意要逼得魏无羡早晚说成一部鸿篇巨制的志怪小说来。
魏无羡叹气：你图什么啊。
总之话是撂这了，不管他魏无羡是图什么，目的总是清楚明了不变的。
话是这么说，也不见他平日里真的做过什么。又或许是他做了，而蓝忘机并不知晓。蓝忘机无病无灾长到十五岁，出落成翩翩白衣少年郎，魏无羡在旁边看着，一脸欣慰：不错，不愧是我看着长大的，是真君子。
怎么说？
子曰么，质胜文则野，文胜质则史。文质彬彬，然后君子。——谁说论君子时不看脸？不过你小时候倒已经挺好看了。
蓝忘机让他说得好似一口气呛着，发火也不是，接着也不是，只好又沉下脸色：胡言乱语。
承
子还曰过，年十有五志于学。蓝忘机家里并不强求这个，看他心意，愿意悬壶济世治病救人可以，琴棋书画诗酒花也可以，甚至于求仙访道，也不是不行，他父亲青蘅君就是先例。
蓝忘机有些犹豫。
魏无羡同他讲：没事啊，你随便选，选哪个将来都有所成就，劫数坎坷不在此处。
不过呢，我是不怎么建议你求仙访道的。
蓝忘机问面前这个活生生的散仙：为什么？
魏无羡眯起眼睛笑：你真的想学仙？你若是真的有志于此，我可以换了平安许你长生，修得到什么地步，看你造化。然而当神仙有什么好？
你知不知道，神仙无七情六欲，无贪嗔，无怨憎，最是不沾人间烟火气，也最不像人。你看那些个魔啊妖啊，都还有可爱可怜的地方。若是成了神仙，笑也不会，哭也不会，恨不能争当头一个冷漠无情的。
蓝忘机便看着他笑。等他说完，仍然问：可我看你是会笑的。
我？魏无羡渐渐不笑了，道：看得多了，也会了。这笑这欢喜是无根浮萍，无常，虚妄，皆是空。
半懂不懂。
蓝忘机迟疑着，只听出来一点是明明白白的：魏无羡并不如他看上去那么开心。
其实也不是完全无情的。魏无羡又说，只是不能同人说，说了也没什么意思，鸡同鸭讲。每个神仙心里有自己的苦，然而放在你们凡人眼里吧，就显得特别矫情，特别莫名其妙。凡人的生活确实比神仙要艰难得多了。
所以啊，百年歌自苦，未见有知音。
魏无羡平日里常笑。不知是不是笑得多了，常常就教人忘了这人和寻常人有什么不同。而今蓝忘机才看见他不笑的样子，模样还是年轻人的模样，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并无分别，而眼睛却静寂，无波无澜。
蓝忘机后知后觉地想，这人一张笑脸背后藏了几千几百年的心事，是不是都在这一双眼睛里了。
魏无羡有时候说他体贴早慧得过分，往往就是在这些地方。从此蓝忘机再不提学仙之事，家中长辈问起时垂眸淡然答：愿习琴。
习琴好啊，风雅。
魏无羡说的那句话却是真的。蓝忘机得了一把桐木琴，素面，上好的料子，是说琴也是说人。
琴音泠泠，似喁喁低语，又似中宵风露滴清响，情思绵绵同清心守正，竟也能好端端融作一处，连带那情思也显得清淡平和起来。顶好的琴啊，也是顶好的琴艺，哪一个也少不得。
不如就跟着你叫忘机吧。
魏无羡笑着凑过来问他：说起来，你在你指上听过没有？可有琴音？可曾入梦？
蓝忘机垂眼不去看他，也不答。
若言琴上有琴声，放在匣中何不鸣？
若言声在指头上，何不于君指上听？
再好的琴本来不过一块无情无心的死物，落入听者耳中，那脉脉情思，听的又是谁的情呢？
他一介散仙，天上仙乐不知听过多少，偏偏稀罕来听这凡间一曲。说不清是随意，是缺心眼。神仙眼里凡人大抵如同过眼云烟，百年寿数不过弹指一挥间，因而轻易就能许出护佑一生世这样的诺来。
这百年却是他实实在在度过的百年，有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倾心，痴迷，贪嗔，爱憎，皆是真真切切，付予指上琴，已然是竭尽全力，却不知到底落不落得入那人眼中耳中心中。凡人是蜉蝣一尾，本来就不该欲拥沧海。
知君仙骨无寒暑，千载相逢尤旦暮。
总归殊途。
却也无所谓他听不听得懂了。
转
有时候蓝忘机想，自己这一辈子当真就能这么平静无忧地过去么？
魏无羡亲口许的诺，满脸笃定自信的神气，简单如拈花拂叶。
话本里的故事，仙仙凡凡，好似都没有个圆满的结局。终成眷属的，也要历经磋磨，绝没有像他这样圆满的道理。一来少去跌宕不好看，二来——确实也没有那样简单吧。
若真写起来，大概这只会是个普普通通的遇仙的故事。再多一分，倒显得有些贪心不足了。
然而。
万事最怕然而。
温若寒横空出世的时候，魏无羡的神色都是少见的冷。这天下还不到末世乱世，哪来的挟天子而令诸侯的道理。高台之下，那家奴态度傲慢到骄矜，当朝首辅竟也摆出好似天子的排场，供人观瞻，只恨不能镀上金身供作神像。
然而明里暗里流言飞传，温家的家纹是什么不是秘密，他自比太阳，实在也差不多了。
炎阳烈焰，其心昭昭。
蓝家的位置是被迫站的前。魏无羡跟着蓝忘机去了，索性隐了身形，没半分礼数，抬头看时眼中却全无温若寒，而在温若寒身侧，原本看着空无一物的地方。
——倒当真是肆无忌惮，狂啊。
声音里含三分笑，六分冷，余下一分全是讽刺。
战祸之星……他许的是什么愿，这倒是太好猜。就是不知道这样的人何来上天庇佑。不要安乐，倒要江山，最后还不是落一个孤寡。
真没意思。
蓝湛啊。魏无羡难得轻轻叹了一口气，这天下遭难一轮，怕是在所难免了。
蓝忘机默不作声，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里。
他不喜人情往来，甚少出门，待在家中时却一直在看，看温家如何一手遮天，如何横行无忌。原本都是忠臣良将，称誉一方的大家——看那清河的聂家，兰陵的金家，云梦的江家，家族离散，满目仓皇。人人自危，蓝家却一直有惊无险，安安稳稳。大约这也是魏无羡向他许诺的安好无忧的一部分。
第三天，他推开了魏无羡说是借居的一处清僻小院。
第一句问的是：你有办法吗？
魏无羡在花丛中负手而立，瞧了他半晌。最后他仿佛叹息一般极轻极轻地说：我就知道你会来。
我此生有三愿。蓝忘机说。
一则愿天下太平河清海晏，岁岁安乐长相见；
二则愿世路通途无艰险，快意江山有余闲；
三则……愿我如星君如月，夜夜流光相皎洁。
我用你许的一世无忧，换一个愿望——第一个愿望。
剩下的，便作痴想吧。
你这人啊，是一定要先把天下苍生都说尽了，才肯说你自己的。魏无羡说，我早知道。
早知道是这么个麻烦事情，倒当真不如不来。
话是这么说，语气里却并无多少责备意味。
可是你知不知道，这一换，意味着什么？
你蓝家本来躲这一劫，已经是逆势而为，只怕过犹不及，落得比那三家更萧条。
我知道。蓝忘机说，然天下苍生，其中亦有我。
不悔？
不悔。
魏无羡闭眼。
不知是他做了什么，一晃之间，世道已天翻地覆。温家为众矢之的，天怒人怨，那庞然大物临死前的反扑却骤然发了狠——再睁眼时，蓝家已是一片火海。
蓝忘机的腿受了伤，被困在这一片火海里，生机渺茫。
气息奄奄，而意识却格外清明起来。蓝忘机回想起来满心平静，无所谓后悔，只是想起一个名字，有分毫遗憾。
蓝湛。
那声音又轻轻地在耳边响起了。
蓝湛，你听着，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。
他愕然睁开眼，却真是那人踏着满室烈焰而来，目光含笑，难得不显轻佻，却多了几分郑重。
你不是一直想知道，我为什么要许了你一世平安喜乐？
我在天上，本来是最随心所欲的一个，没有七情六欲也没有什么所思所求，及时行乐浑浑噩噩，乐得一身轻松。他说，但有一天那月下神对我说，奇了怪了。魏无羡啊，你命中也有一重劫数。我问，什么劫？
他说，姻缘劫。
蓝忘机的呼吸几乎骤停了一瞬。
当时我就不信了。我说，怎么会呢？我这样一个人，还有谁牵绊得住、见不得、放不下？
当时我不信邪。
魏无羡含笑目光落到他身上，说：所以，我来找你了。
谁知道啊，这情字十一划，教他缠成一团乱麻，到现在也理不得个清楚明白。我原只想来看一眼，结果看过之后只觉得，怕是解不得了。
可是啊，怎么办呢，偏偏是愿打愿挨。
——但得君心似我心。
再没有更圆满了。
魏无羡忽地一笑，说：还有一个办法，其实我一直没有同你说。
蓝湛啊，天上很无聊的。不过呢，按你的性子，大概也呆得下去吧。……我倒是一直想在人间呆着呢，热闹，繁华。
蓝忘机心里忽地涌上来一丝不安，下意识想去拉他：你想干什么？
突然来同我说这个，魏婴，你想干什么？
魏无羡笑着摇摇头：名号我都替你想好了，就叫含光君，怎么样？喜不喜欢？
仙与凡，说来不过咫尺之水，可一步而越——差的不过是一个位置。
正巧我这里有一个。
蓝忘机最后记得的，就是满目火光之间，魏无羡眼角眉梢都是笑。
蓝湛啊。
你特别好，我喜欢你。
合
天界人皆道，那含光君蓝忘机啊，整日里都是幅无悲无喜的样子，简直要让人怀疑这人还会不会笑，会不会哭，当真是不食人间烟火，只可远观，近观只觉高处不胜寒。
终日为伴的只一把忘机琴，琴音倒确实是好听的，惹得了不少仙子芳心暗许。司音仙官远远听过一次，只留了一句评价：情思万端，不知其所，平白落了个凄凉。
有八卦的仙官跃跃欲试，然而终究没谁有这个胆子去八一八含光君的虐恋情史。
第十三年，月下神犹豫着，敲开了含光君的仙府，一幅欲言又止模样。
众仙兴奋了。
月下神是谁！八卦啊！！这是八卦啊！！
月下神说：含光君啊，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……
蓝忘机颔首淡淡道：前辈请说。
就是啊……我说来你可能不信……其实我开始也不太信……月下神顾左右而言他，终于硬着头皮道：含光君，你命中有一劫啊。
不知是不是错觉，含光君忽地抬头看他，目光里隐约诸般情绪浮动：……不知前辈可否明示，是什么劫？
魏无羡脑子有点乱。
他这一生原本平平淡淡，虽然相较起来，他是闹腾了一点，爱玩了一点，胡天胡地了一点，然而遇仙什么的，却是从来没有想过的。
何况这仙人长得，实在很好看。
就是不知仙人所为何事啊？
蓝忘机目光平静地落在眼前少年身上：人间好玩吗？
……啊？
有一个人，前世向我许诺，护我平安喜乐，无病无忧——这人后来自己却离了天界，下到凡间，说是天界无趣，更爱人世繁华。
我只是想，人间虽然繁华，然他独自一人，未免寂寞。
蓝忘机说：所以，我来接你了。
二年三度负东君，归来也，著意过今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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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论语》部分的解释不要信！！只是想玩梗！！全是瞎扯的！！（）
题目来自萧忆情的《拜无忧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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